延伸在田间地头的乡间小路
十八岁那年,我从中师毕业,被分配到边远山村的一所小学教书。
学校在村子最东边,挂在半山腰上,四周被梯田和菜园包围着,取水和捡拾柴火须走上三四里羊肠小道,生活极为不便。
开学半月有余,适逢中秋放假,家在邻村的校长和同事都回去过节了,我因路途遥远,再加上交通不便,早在开学之初,就写信告知家中父母:“中秋节不回家。”傍晚时分,村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那是村民在过节团聚。而我置身操场,独自面对偌大而空荡的校园,倍感清冷。刚才我还准备拿出早上从集市买来的鱼肉,做几道美味佳肴,然后摆上月饼和美酒,效仿“诗仙”李白,来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可当我看到冷冰冰的厨房,黑洞洞的灶门(当时还是土灶台做饭),想着往日里几位老师一起做饭的热闹场景,又想起过节时一家人总是忙前忙后,喜气洋洋的,不觉悲从中来,于是冲出厨房,一个人在操场上伤心地抽泣起来。毕竟,我也还是个孩子,我想家呀!
正当我停止哭泣,擦拭眼泪时,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老师,中秋节快乐!”我循着声音望去,对面围墙上探出几个小黑头,随即他们翻身跳下来,跑到我身边,接着向外一招手,又有几个小家伙从校门口走进来。其中领头那个身材高瘦的男生回头对他们说:“老师还没吃饭,走,咱给老师做饭去。”原来这些小家伙暗中观察了我许久,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瞧在眼里,记在心里!领头的男生话音刚落,他们便一齐冲进厨房,烧火、淘米、煮饭、切菜、炒菜,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这些小家伙都是一至四年级的学生(当时村小学只有一至四年级,五、六年级须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就读)。我教他们语文,他们连课本中要求必须会默写的生字都写不出来,更有甚者连“a、o、e”都不会写,为此没少挨我批评。不过我也经常用毛巾擦拭他们的小黑手和大花脸,抽空还会给他们辅导功课。也许是为了感激我,他们常利用空余时间,主动去山脚小溪给我抬水,或是去附近山上帮我捡拾柴火。别看他们年纪不大,干起活来全是把好手。
看着他们有说有笑,我心情也有所好转,随之加入了他们的做饭行列。不一会儿,饭菜就做好了,我们端到操场上,大家席地而坐,边吃边谈笑。吃罢晚饭,他们又围过来抢着收拾碗筷,清洗餐具,还给我唱歌、讲故事。这些机灵鬼!知道我一个人很寂寞,特地来陪我过中秋节的。随后,我们的节目吸引来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村民,他们得知我留在学校过中秋节,纷纷拿出家中的月饼,还有刚收获的梨子和板栗,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最后人越聚越多,整个操场几乎都挤满了人。大家围成一圈,村民和小孩子纷纷上前表演,他们或是唱歌,或是说相声、讲故事,还有的当场耍起了武术拳脚,一时间校园上空欢呼声、叫好声和鼓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在那个年代,整个小山村都没有一台电视机,村民们不能观看央视“中秋晚会”,于是就来了个现场版乡村“中秋晚会”。大伙兴致很高,气氛至高潮,一致要求我表演节目,于是我走到圈子中央,唱了首《难忘今宵》。幸好,中师几年求学生涯,我练好了吹、拉、弹、唱的基本功,唱首歌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果不其然,我的歌声受到了大伙的一致好评。
群山环抱的山村
浓雾中的房舍和菜园
不觉间,“中秋晚会”已经接近尾声,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已是月上中天。那轮满月似乎带着微笑,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在深情地凝望着我们。
那夜,我们很久才散场。送走村民和学生后,喧闹的校园又归于平静。然而,此刻我的内心不再被孤独与寂寞包围着了。我一抬头,那轮皓月依旧对着我微笑。我向四周看去,远处的群山、四周的梯田和房舍,在皓皓的月色中清晰可见。月光犹如一泓澄碧的湖水,笼罩了整个世界,树木则是湖中的水草,微微摆动着,留下斑驳的树影。而我好似这水中的浮游生物,在风移影动之间,整个身子越来越轻盈,飘飘然飞向了一个缥缈的空间,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感充盈了我的整个身心。醉人的夜风迎面扑来,风中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让我沉醉在这氤氲的香气之中。大山里一片寂静,除了小溪的水流声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寂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原来山村月夜这样静美!中师三年,我在省城求学,见惯了城市的霓虹,过惯了都市的喧嚣生活,一颗追名逐利的心早已变得躁动不安,很少有这样宁静的环境、独处的时光能够让我审视自己的内心。再想到孩子们诚挚的眼神,村民们朴实的目光,这里的孩子和村民都诚恳地希望我长久地留下来。毕竟,在这样的山区,学校师资力量薄弱,太需要我这样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科班”教师了(学校里好些同事都是初中毕业的代课老师,他们农忙时经常高卷着裤腿,两腿沾满泥巴出现在课堂)……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促使我节日过后向上级主管部门提出申请,要求长期留在这里。原本我打算在这里顶多干个三五载就尽早“脱离”,设法调往城区学校,最起码在发达一点的镇上的学校教书。
没承想,离开父母的第一个中秋节是跟孩子们一起过的。正是那个中秋节,坚定了我留守农村执教的信念。也没承想,我这一坚守就是整整二十年(直至这所小学被裁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