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绳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每当“故乡”这个词涌上心头时，记忆里总是会浮现几个事物，那事物不随时间流逝而腐朽，也不因人事变更而消失，而是隐在习俗背后长长久久地存在着，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中传承不绝。于我而言，有关故乡的事物中尤为深刻的是红棉绳，它像是家乡紧握的风筝线，无形之中令人牵肠挂肚。
值得一提的是，此处的红棉绳并非“月老不知何处去，红绳不系定贪杯”里的红绳，它与姻缘之事毫无瓜葛，而是用多根红细丝搓成的一种无张力的红绳子，客家人一般叫“红索子”，通常是一大捆，需要时剪下一截。红棉绳虽然没有丝绦那般美观，也没有麻绳那般耐磨实用，但在当地人心中无可取代，一旦少了这样东西，生活大小事，尤其是人情往来就会有所缺失，甚至会引起内心的恐慌。婚嫁殓葬、做寿、新屋落成等大事，红棉绳非出场不可，每份回礼都要放置一条红索子，还要检查一两遍，要是不小心遗漏了，还会特地补送，仿佛少了这根红索子就会倒霉，不吉利似的。因此，在陆河地区，家家户户的抽屉里都会备有充裕的红棉绳，以防关键时刻难觅其踪影。
逢年过节，走门串户，客人们总会提着满满当当的礼物上门，但离去时，却总是百般推脱不接回礼，两相协商的结果往往是一对柑橘配一条红棉绳，又或者临走时将橘子放回，只带走红棉绳。橘子预示大吉大利，红棉绳代表平平安安。老人家送客人出门时，就把红棉绳往客人口袋中一掖，口中念念有词，大多是“慢走，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这类话语，目送客人走出路口后，一套完整的送礼程序就结束了。
记得有一回春节，姑姑上门送礼后离开得很匆忙，母亲就让我骑着自行车去追，在路上把回礼给她，她硬是不接，最后在礼品袋中取出一条红索子塞进她的裤袋，就去叔叔家了。回家交差时，母亲听说姑姑拿了红索子，也就不再多话了。红索子除了是回礼标配，还有镇宅之用。当地端午节或者清明节时，会去野外采摘艾草、石菖蒲和香茅等植物，用红棉绳捆扎好，塞进门梁的角落里，老人们认为先人的亡魂可保佑家族安康，邪气的东西进不得家门，寓意辟邪避瘟，居家安宁。这个时候，它的存在又跟符章有异曲同工之妙了。通常，红棉绳会跟艾草、石菖蒲组成“三剑客”，婚嫁殓葬之时泡在水中，客人到达之时可用此水洗尘，离去时再用此水洗手，意味着洗掉邪气。大年三十下午，红棉绳又跟石菖蒲捆绑在一起，扔在大铁锅中煮水，石菖蒲根茎叶均有香气，兼有药性。在辞旧迎新之日用红绳石菖蒲水洗澡，洗后神清气爽，蕴意洗去污浊，焕然一新。故乡独特的习俗编织出我与众不同的春节记忆，从前格外盼望除夕的到来，因为可以跟兄弟姐妹爬到山上的山涧挖石菖蒲，满载而归后挽起袖子烧水，一同围观翠绿的叶子和朱红的绳子在锅中翻腾，清澈的水逐渐变成黄褐色……
老家在粤东，风俗人情格外繁杂，桩桩件件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错，还会落下话柄，惹人笑话。《晏子春秋》有言：“百里而异习，千里而殊俗。”就算在同一地区，不同的乡镇也有不一样的办事规则，年轻的媳妇脸薄爱面子，为了不行差踏错，令长辈不满，还会特地去询问资深的“风俗家”——村里的老人。似乎每个地方的老人都是一部活的乡土百科全书，也许他们目不识丁，大字不识，一本典籍也没翻阅过，又或许他们并没有很好的口才，但他们对某件事物的规则总能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做出不容置喙的安排。他们无需记录，凭借口口相传的内容，依靠天长地久的经验累积，在脑子里索引出最准确的做法。我的满婆太今年足足一百岁，是村里在世的老人中年纪最大的，除了有点耳背，身体精瘦，前几年还可以上山砍柴，下河洗衣服，上街买菜，节日里上门走亲戚，坐车去隔壁村镇访亲拜友，每当别人去看望她时，她就从抽屉里抽出一条红索子给来客，我一度觉得她是世界上红索子最多的人。自从奶奶去世后，母亲一有大事就会提着礼物去咨询满婆太，认真听取老人家的意见，步步到位了才会安心离去，这个时候不论你走多远，她总会追出来给你塞一条红索子，年纪越大的人，越是风俗的绝对遵守者，我们这辈离家外出的居多，对于一些礼俗已不甚在意，但回到老家还是绕不开那条红索子。耳濡目染，不管再如何抗拒，都会自动代入本地人的角色，向外来者传达红索子的善意。
也许有人会抨击这是封建陋习，但如同约翰逊所说，长期形成的习俗不是轻易可以破除的，谁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结果往往徒劳无益。从小到大我们就浸润在这种风气中，我们的脾性中已经深深印上这个地区的烙印，我们除了认同并接受这些习俗并无其他选择，若是摒弃，就会成为“无根”的孩子。所谓故乡，不就是由一个个不同习俗造就的吗？当这些习俗全部消散，故乡就会化为乌有，如一团烟雾般消散在成长的路途中。换言之，习俗就是对一切故乡的事情都司空见惯，我从小就见识到了这条红索子的意义，无论长幼贫富，都离不开这条红索子的牵引,它如同游子紧握的故乡线索，顺着它所在的方向，可以听到久违的乡音。这条小小的红索子凝聚了集体的乡思回忆，灌注了漫长岁月的风土人情，对于我来说，那一点红，是故乡这个词最清晰的表达。
用于回礼的红索子
捆绑香茅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