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阳光正浓,屋檐下光线钻不进的地方浓荫也正密。空气灼灼的呼喝,门楼上的砖雕童子冒出虚汗。目之所及,院接着院,屋挨着屋,一路歪歪斜斜似能延伸到遥远的西伯利亚。昭馀镇的那个冬天也如北欧般严寒吗?
不知怎的,渠家大院挤在乔家、王家、常家之间,地位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说乔家,自从被老谋子一部《大红灯笼高高挂》带火之后,几乎成了晋商大院的“顶流”;说常家,毕竟是规模之最,自难不往一观;再说王家,屋宇层叠递进如峰峦,自成一景。而渠家,不仅无坚实的特色可说道,更因陷于市区,市民日日经过,缺了其他大院那份黄土撩人的原始感,规模更是不复从前,仅剩零丁残院。
好在,渠家大院自有可取之处。它深居昭馀古镇之中,闹中取静,两重天地。院墙实在高耸,足以隔绝大部分的市井喧嚣,将三百年前的光景围住,留在一方土地上,供来来往往的后来人拜读。
没错,它只是个普通的大院,但又是个融合了骄傲与悲怆的商业奇迹。
在山西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很难想象除了埋藏地下的那些黑块块,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缔造出某种可称为辉煌的商业形态,以至于当包括余秋雨和我在内的人们了解到山西曾经是中国绝对的经济中心时,内心受到了怎样的震撼。在常家庄园的文字中,我曾引用过余秋雨《抱愧山西》中的这段话:“很长一段时间,我查验了很多书籍文稿,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样一种结论:在上一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间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不是北上广深,而是山西,集中在平遥、太谷那些寻常街道内。那些所谓的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渠家也是在这样的条件中,一路走上了辉煌的顶峰。
寸草不生的古道上,一块块茶砖被驮上马背,在吆吆的催促声中穿越几千里,进入遥远的欧洲。在这块兵燹与战乱时常光顾的土地上,维持一条万里商路是件不可思议的壮举。但对比曾经的丝绸之路我们就知道,这本该是这个民族的商业史书上寻常的一页,不过是一纸诏谕就能到达的距离。
茶叶,丝绸,瓷器,每个民族都会被历史赋予一些刻在血肉里的特殊天赋,而摆在中国人碗里的显然偏向于一个农业大国的所得。自古以来,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但这给了工业文明巧取豪夺的底气。火车头飘飞的蒸汽滚落到太平洋的水面上,无数黑色的炮口对准古老凋零的岸防炮。黑绿色的叶片翻滚出滚烫的舞步,似魔鬼的身影在缭绕的烟气里起舞。
改朝换代摧毁了藏书楼,拆掉了城墙砖,但茶路上行军的马队不受影响。乱世似乎并未影响到晋商大族们帮忙的脚步。渠家大院门口,拴马的倌夫等了一月又一月,偶尔眼角一划,向东望望朝堂上坐着新王还是旧人。
但当朝廷需要,这些晋商们又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捐这捐那,或是与受尽了偏惠的外商做无奈的喋血抵抗。渠家就是其中之一,尤其是当茶路已经成为战场的中心,他们毫不犹豫地披上铠甲,嘶吼一声,战个酣畅淋漓,战个你死我活。
渠家原籍上党长子县,明朝时先祖渠济奔波祁县与上党两地,倒卖些土特产。口袋里逐渐有了些积蓄,便在祁县城内定居下来;到了第14世,渠家出了个渠同海,北上包头贩茶,并将产业拓宽到了集土地、菜园、粮茶、钱庄在内的一整条产业链。渠同海认为,贩茶讲求的是对茶源的控制,于是循着万里茶道来到汉口,并逐藤摸瓜,寻觅到了茶源地——湖北羊楼洞。一段时间后,始于羊楼洞的万里茶路上,有名有号的茶庄皆为渠家掌控;到了第17世“源”字辈时,渠家产业由茶叶转票号,银商结合,辉煌更盛。由此诞生了山西著名的三大财主:渠源潮、渠源浈、渠源淦。
同样值得一提的,还有晚清时期的渠家后人渠本翘。其担任山西大学堂监督期间,促成了山西赎矿运动的胜利,迫使英商同意以白银赎回煤铁铝矿的开采权。他还兴办新式学堂,在废科举、兴新学的暗涌中尽力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这段辉煌之路,如今依然能在有些破碎的渠家大院上看到些蛛丝马迹。大院门楼上明晃晃的“纳川”二字,寓意“海纳百川”,象征茶路对财富的流动与汇聚;渠家最大的长裕川茶庄,青石檐柱雕梁画栋,被称为“山西民居浮雕之最”;院内门楼上,四门垂莲柱与多层斗拱、挂落交相辉映,气势之恢弘难以言喻。
同常家一样,渠家也因中俄恰克图商路之兴起而繁盛。极盛之时,仅其在家乡的房产就占了祁县半个县城,时称“渠半城”。然而,成也,败也,渠家也与常家一道,在晚清的肃风中,在与俄商不平等的大战中败下阵来,成为衰朽腐败的牺牲品。
晋商再一次徒手对抗腐朽,就像曾经的万里茶路上马车毂拖过青石板的泥泞。这注定是一场悲剧,但这群人还是撑起理想主义的油伞,在瓢泼大雨中站得笔直。
晋商文化博物馆不远处,默默伫立着一栋老屋。挨近看,正是渠本翘故居。一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渠本翘铜像及身后的一大块无烟煤煤雕。据说,这块煤雕是阳煤集团专门从650米的矿井深处开采的,重达4吨,堪称无烟煤中的“煤王”。渠本翘出任总理的保晋矿物公司就是阳煤集团的前身,金色字体雕刻着的“保晋救国、经世济民”是阳煤集团对渠本翘最崇高的敬意。
一代支柱产业,在这里隔空向三百年前的自己致敬。可惜如今的晋地已大不如前,煤炭行业已日薄西山,茶叶贸易也衰落许久,贫瘠的气息覆盖了产业链的每个角落。巨大的煤块了无生气,黑漆漆的幕布在时代的舞台上轻轻落下,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