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抵眉州,已近黄昏。从酒店十三楼的阳台上望下去,三苏祠矮居几百米外老街纵横的民居中。就是那一点点隐隐出现的围墙轮廓,在我脑海逐渐清晰放大,“一门父子三词客”之精神气魄波涛般汹涌而来——凝练老泉(苏洵)、豪放东坡(苏轼)、冲雅颍滨(苏辙)。
疾步去往三苏祠。三苏祠门口有一联——古今三手笔,天地一眉山。时间倒退到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出生。彼时,谁会想到,眉州将因苏门这“三支笔”,震古烁今,光耀天地?
“古纱縠行”,这条与三苏祠一墙之隔的北宋风格商业街虽生意寥落,但依然被一种神秘色彩笼罩着。“古纱縠行”之真迹已毁于战火兵燹,此为仿古建筑。可一想到它与三苏祠毗邻,便似有一股文气于人烟市肆间充溢弥漫,千年不散。况且,苏轼母亲程氏曾于此租铺经商,以供三苏父子读书考学,“古纱縠行”的古朴久远遂与一代文豪苏轼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苏祠大门紧闭。夜幕低悬,半轮秋月在亦云亦霞中时隐时现,一如苏轼载沉载浮之一生。苏轼的故事被暗红色的围墙绕在祠内。暮色中,古祠披着一层暗淡的光。巷道深深,老榕盘虬卧龙般从围墙内伸出头来,把巷道荫蔽成一条暗红与深绿交织的时空走廊。天光步履缓缓,点点暗下去时,人影涌动……
翌日,近街远楼渐次从睡梦中苏醒。晨光熹微中,三苏祠的轮廓又一点点变得清晰如昨……到底是怎样一座祠堂,竟能造就中国文化史上“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奇迹,耸起北宋词坛“苏轼”这座豪放词派的巍巍巅峰?我的脑海始终盘桓着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
断不敢惊扰这座文坛神祠之宁静,我急切的脚步变得虔诚、缓慢。入祠,眼前出现一方荷塘,不是规整的方或圆——小池弯弯绕绕,文竹青翠纤长,弯垂于水的倒影恰似无数伸向池面的钓竿。秋荷繁花虽谢,莲蓬却依然亭亭净植,圆圆的叶片田田簇拥。莲下,鲤鱼或黄或金,轻摆尾巴,仿佛岸上赏鱼老者般悠然。茂林修竹,绿叶深深浅浅,有的树叶已开始微微泛黄。川西平原的初秋清晨,宁静如是。
历代,三苏祠重建、扩修、维缮过多次,无论如何变迁,我想,那一丛丛竹是万不可缺少的,因为,那是苏轼精神的图腾。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直陈自己对竹的喜爱:“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苏轼爱竹,不是富贵人家的附庸风雅,除“门前万竿竹”的目雅之趣,更有“堂上四库书”之精神气韵,有诗书世家文化基因里一脉相承的自然而然。
竹径通幽,“来凤轩”出现眼前。“来凤轩”原系苏轼兄弟青少年时期的寝室兼书房。苏洵为勉励二子勤学上进,将其取名“来风轩”。嘉佑二年(1057)苏轼兄弟同榜高中进士,名震京师。梅尧臣热情称赞苏洵的两个儿子少年博学,进士及第,声满天下,犹如两只神奇的“雏凤皇”。后人据此遂将“来风轩”改为“来凤轩”,寓意苏家飞来了两只凤凰。苏轼于此轩静若处子,沉静在浩瀚的书海,诵读《论语》《汉书》《战国策》《庄子》……时过千年,“来凤轩”内朗朗书声仍恍惚可闻,绕梁不绝。
修竹、茂林、小池、荷鱼……苏轼在三苏祠清幽的自然环境中吮吸着天地灵气、书海养分,如一只蚕,为口吐锦绣广泛汲取桑叶之精华。
我在一口井边驻望。它像历史深邃的眼睛。井边石已碎裂有缝,井水盈盈,距井口不过一两米,映出天光树影,水面漂着几片黄荆叶。古人曾见今时井,今井曾经照古人。遥想九百多年前,苏轼与弟弟苏辙趴在井口,对水照影。不远处,母亲且惊且怒且忧且怕的目光望向兄弟二人。随后,一番井边枝打井边人的教育在所难免。这井对苏轼兄弟的诱惑,应该与手机或电子游戏机对当今儿童的诱惑如出一辙吧?
井旁一棵树。它风烛残年,若没有铁丝一圈一圈捆绑加固,它枯干的皮恐早已崩解。树的断裂处爬满苔藓——树的肌体里尚有水分存在——树竟然还活着!有新枝从树根处斜斜生出来,不多不少,三根——多么天意的数字!莫非它们就是“三苏”之化身?
相传,此树为苏洵亲手栽种。同为四川人,我知道家乡人口中那句耳熟能详的俗语——“黄荆条子出好人”是老一辈管教贪玩好耍的孩子之常用“家法”。每次犯了错,母亲一个眼神,孩子只能怯怯乖乖地去家门口折一根黄荆枝。打手板,打屁股,痛,但不伤筋骨。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少年顽皮的苏轼,对黄荆条子定有和众多碎娃儿一样既惧怕又感激的复杂感情吧?误入歧途,当头棒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严厉的家教磨砺出苏轼正直、向善、勤奋、上进的品格。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苏轼没有在贪玩好耍中沦为纨绔子弟,苏门家教之严功不可没。
苏轼终成豪放词宗,则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苏家文化基因。苏轼在《苏廷评行状》中记录祖父苏序——“公讳序,字仲先……公幼疏达不羁……谦而好施,急人患难,甚于为己……”苏轼降生的时候,其祖苏序尚健在。苏序乐善好施,豪放爽朗,慷慨大方,淡泊名利。他常携酒一樽,与亲友席地而坐,饮酒谈笑,兴奋时引吭高歌。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这是否隐隐是其孙苏轼乐天潇洒、不拘小节、心系百姓、“把酒问青天”的逍遥轮廓?
“洗墨池”三米见方,墨绿的水中杂草丛生,像一根根倒悬的毛笔。苏轼兄弟就是在这方小池浣洗毛笔。苏轼之书法成就在北宋“苏黄米蔡四大家”中首屈一指。其《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苏轼是天才,聪明如他却依旧勤奋好学。努力的天才更能迸发让人意想不到的能量。苏轼竟将所读之经书与正史全抄了一遍。将一本书逐字抄写之后,苏轼对那本书所知深刻,决非读而不写所能相比。
多数人墨守成规、人云亦云时,苏轼总不落窠臼,大胆质疑,对前辈、老师,苏轼尊重但不盲从,学问千锤百炼后才融化为自己血液里的东西。老师看《庆历盛德诗》时,小苏轼躲在一旁偷看。苏轼问老师,这首诗里写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老师有些不屑地说:“你小小年纪没必要知道。”此时,苏轼语出惊人:“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人耳矣,何为其不可?”老师惊讶于苏轼辩论之机锋,只好以实相告。正是这次,还是幼童的苏轼第一次知道了欧阳修、范仲淹等赫赫有名的政治家的名字,并深受鼓舞。在那个老师与学生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完全平等的时代,敢于质疑辩驳的光芒已在苏轼身上隐隐闪烁。后来,在新旧两党的争斗中,苏轼既不苟同司马光之因循守旧,也反对王安石的过于激进。苏轼坚信“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苏轼《辩试馆职策问札子》),反对非此即彼的政治站队,“说不可说之说,道非常道之道”。苏轼在政治斗争的风云中保持着人格和见解的独立,进而被新旧两党同时排斥。“从我者纳之,不从者付之其所欲从,此大人也。”(《东坡易传》)苏轼倡导价值观的多元。性格决定命运,苏轼在政坛步履维艰,这在其人生的童年时代早已初现端倪。
生而勤奋的毕竟是少数,贪玩好耍乃绝大多数儿童之天性。苏轼写《送表弟程六知楚州》,回忆起“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従(从)人觅梨栗”的经历时,有没有为自己也曾顽皮过一番窃喜?
在苏轼的少年时代,“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苏轼和弟弟常常在大地上漫游,师从造化。苏轼少年时俨然已是智者仁者,他见水喜水,见山乐山。若有风景怡人之处而自己未能到达,必惆怅数日。等他翩然而至的时候,便在山水间逍遥游玩,或采摘林间各种花朵,或捡拾已落松果,或掬水畅饮。见之者无不以其为小仙下凡矣。苏轼从小就是这般卓尔不群。一个陶醉于青山、绿水、清风、静云的孩童,顽皮之外,自有一种天然飘逸的仙风道骨。
几乎可以肯定,少年时代的悠游玩耍为苏轼后来彻悟生命的终极意义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苏轼《与子明兄书》)“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以大地为家,读他的诗,就像跟着一位神灵在大地上漫游。苏轼的文章令世人像皈依宗教般大彻大悟,牢记世界之出处,令后世之人如他历经劫难却依然热爱大地,热爱生活。难怪诗人于坚会说:“古老的真理被苏轼再次新鲜生动丰富微妙地说出,他在他自己的时代用一种语言复活了真理。”
信步至三苏祠南大门。一棵古榕树苍老嶙峋,树枝如缠绕的千手,伸张天空,像沟通天地的信使。星星点点的叶片在九月末的晨风中摇摇晃晃,恍若宇宙间闪烁的星辰。时光千年,古祠千年,叶落叶发亦千年,人间已是物换斗转。枝叶间,麻雀、画眉蹦来蹦去,一只斑鸠跌向深林,声音远远近近。它们的祖先也曾是苏轼的玩伴。
没有土壤,鲜花不会开放。美丽而高贵的灵魂在环境的熏陶和与亲友相处的耳濡目染中慢慢生成。善良、端方、正直的种子不经意间在苏轼心中悄然生了根,发了芽,以至枝繁叶茂。那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惊人力量。
步出三苏祠大门。回望,原本蒙蒙的天空豁开一团明朗,阳光灿灿投下来,洒向池塘、竹林、古榕、房舍。阳光依然是千年前的阳光。少年苏轼和苏轼的故事像眼前的一切,变得越发古老却又越发清晰。在眼前这座神祠,少年苏轼得国运、家风之熏染,知行合一,随物赋形,曾活泼泼生长。
三苏祠是苏轼生长的场域,它在空间上留下苏轼曾经于此生活的痕迹。苏轼在三苏祠长大,苏轼从三苏祠出发。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苏轼和他的父亲、弟弟一道,行囊上肩,最后一次深情回望故园。“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古道漫长,旅马萧萧。就算苏轼将面对的政坛如惊涛骇浪跌宕变幻,苏轼的生命却永远是诗性的,宁静、丰美、盛大。更接近于现代自由主义者或存在主义者的苏轼过得就像荷尔德林说过的那句话:“人充满劳绩,但还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