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黄色的藕褪去外皮别是一番模样
莲藕记
藕下来了,身着牙黄色外衣,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被商贩们随意堆放在三轮车上或是路边。街上,有的商贩专门卖藕,也有的兼带着卖其他菜。专门卖藕的商贩喜欢吆喝,都说自己卖的是自家荷塘出的藕,新鲜极了。买藕的人通常不在乎这个,藕好就行。
不可否认,我爱极了莲的一生。莲花盛开的时节,我专门去看莲花,观荷叶;莲蓬下来的时候,我买莲蓬,将里面嫩生生的莲子吃掉后,把剩下的空莲蓬插在花瓶里,慢慢等它枯寂变黑,等岁月为它涂上空山老僧般的禅意。
如今,藕下来了,买藕就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买回家,洗净,刮去牙黄色表皮,藕简直脱胎换骨,顿时变得脆嫩白皙。看到这白生生的藕,我总会想起关于哪吒的传说,他被去掉肉身凡胎后,师傅给他换的就是莲藕之身,小时候我曾非常羡慕他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师傅。在生活中,我们看到肉乎乎、白胖胖的小婴儿时,也总会形容他的小胳膊小腿像藕似的。
我吃藕时,喜欢把藕切片,焯热水后直接捞出,再放上盐、糖、醋、姜丝、味精、香油等调味品,只需搅拌均匀,一盘清脆爽口的凉拌藕片就做好了。此时切成片状的藕,白嫩脆爽,那黄的姜丝好似白雪上的微微点缀,大有白雪腊梅般的意境。
莲藕炖排骨也是秋天极好的养生汤品。《食疗本草》中记载:“上主补中焦,养神,益气力,除百病。久服轻身耐寒,不饥延年。”煮熟后的莲藕更是补心益胃,做起来也极简单。将排骨、红枣、枸杞、姜入锅,若喜欢吃软糯的藕,这时就可以一起放入,若喜欢吃脆嫩的藕,待排骨煮到七八分熟时再放入藕块,出锅时,再缀以香菜或蒜苗。颜色丰富,香味扑鼻,这一碗排骨汤,带着几分雅静,和秋景极为相宜。清甜香润的汤让人喝得恣意淋漓,畅快美妙。
若想彰显藕华丽温润的格调,莫过于将其制成藕粉羹。舀几勺藕粉,倒入沸水中,边倒边快速搅拌,煮三五分钟即成,成时再放白糖、蜂蜜、桂花蜜等调味。一碗热气腾腾、晶莹剔透、滑爽甜蜜的藕粉羹便呈现在眼前,着实诱人。若煮时再放点红枣碎、枸杞进去,更是画龙点睛。
藕入馔亦入画。细细观摩八大山人朱耷的《蔬果图卷清藕》,画中藕瘦节高,在宣纸上自有一种高格出尘、孤独遗世的况味,观者眼中,画中藕亦是轻盈、秀美,令人见之忘俗。齐白石的《怜香惜玉》中,藕呈牙黄色,葡萄呈深紫色,这些颜色都象征着秋天的到来。墨色强烈对比,画风凝练简雅,画家将其生活姿态和气息全部铺泄在纸上,既彰显了他积极入世的态度,也代表着他对生活的热爱。
藕深入泥中,举莲绽光华,一释清香,继结莲蓬,出莲子,而后献出生命,即使藕节、荷叶,也是上等的药材!
藕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它把自己全部奉献给自然,奉献给我们!
观荷,食藕,养莲蓬,莫负藕,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葫芦记
生长着的葫芦透出顽强的生命力
每当嫩葫芦熟了,奶奶总会摘了给我包葫芦馅的饺子吃,她包的葫芦馅儿的饺子特别好吃。奶奶做事极认真,人也爱干净,她每次都会仔仔细细地洗净葫芦,随后给葫芦去皮,切丝,揩干水分,再把剁得碎碎的肉加入葫芦丝里,放入姜丝、葱末,佐以盐、味精、生抽、五香粉调味。奶奶包的饺子,通常皮薄馅儿多,煮好后还隐隐能看到青青白白的葫芦馅儿,赏心悦目,伴随着一缕缕香味飘入鼻翼,侵入口腔,实在让人难以抵挡。
现在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到葫芦上市的季节,我都会做葫芦馅儿饺子。每次吃葫芦馅儿饺子时,我多希望能再次听到奶奶笑着“数落”我,说我就会“依葫芦画瓢”,但现在我再也听不到了。原来,对亲人十分怀念,甚至连“数落”也会变成一件美好的事。
母亲知道我喜欢吃嫩葫芦,菜园里特意种了几棵葫芦。葫芦结得多时,母亲总会拿出来分给左右邻居以及老姐妹们些,也总能换回几句夸赞,每到那种时刻,她总是很不好意思。厚道朴实的母亲不善言谈,但她的心思是单纯至极的,如同这青青白白的葫芦,朴实无华。
葫芦上市的季节,饭桌上也自然少不了清炒葫芦丝、清炖葫芦块、葫芦炒肉片、葫芦炒鸡蛋……我们开玩笑说好像掉进了葫芦窝,这时总会有人补上一句:“可别学《红楼梦》里的‘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里的奸佞宵小之徒葫芦僧。学也要学‘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居陋巷,清贫处世,亦淡然从容、乐观豁达、努力上进,这才和青青白白的葫芦相契合嘛!”
这天,我们回了母亲家,吃饭时,母亲给我们烙了葫芦丝饼。细长的葫芦丝交融在面粉里,缕缕交织,构成一幅清新的烟火画作。烙好的饼泛着金黄,散发出浓郁的香,尝一口,清香软糯、纯鲜无比,葫芦独特的清鲜之气滋润着我们,每个人都忍不住吃了两张饼。
秋深葫芦老,那是另一种成熟的美。葫芦褪去青白稚嫩的颜色,给自己穿上金黄外衣,但模样依然玲珑有致,惹人喜爱。有的葫芦表皮天生有花纹,如花,如雾,如云朵……随便一挂就是风景。以前奶奶家有用葫芦做的水瓢、面瓢,经用多年,丝毫无损。
我曾经在一个八十多岁老艺术家那里看到过满院子、满屋子的葫芦。老人一生痴爱葫芦,他种葫芦,食葫芦,更喜欢在葫芦上雕刻。他桌上、案上、墙上的葫芦都被他雕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和文字。有二十四节气诗、三字经、十二属相的意义和图案,有易经八卦、唐诗宋词,还有四大名著主要人物……我们穿行在葫芦丛林里,接受着国学知识的熏陶,感喟着老人一生的坚持与热爱。当我们问老人已经刻了一屋子的葫芦了,之后还刻吗?老人骄傲地说:“刻,只要葫芦还结,我就还刻!”一辈子坚持一个爱好,一辈子坚持做好一件事,这应该算得上伟大吧!于我而言,热爱是让事物融入日常生活。对艺术创作而言,让平凡的事物绽放风彩,才能彰显其价值。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值得的,都可以让生命得以延展,也都承载着我们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
葫芦还有更深层次的寓意,它谐音“护禄”“福禄”,古人认为它可以驱灾辟邪,祈求幸福,护佑子孙人丁兴旺。它是中华民族最原始的吉祥物之一,历来多被人作为吉祥物和观赏品珍藏和喜爱着。
大概这才是葫芦即“福禄”的真正意义所在吧。
扁豆记
扁豆恣意生长着
眉豆又叫梅豆,我家乡称它为扁豆。
我不明白为何一个菜蔬竟有三个互不搭界的名字。但无论是眉豆还是梅豆,都蕴含着一股诗意,如惯常言情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娇娇柔柔,我见犹怜。它扁而弯的样子倒是挺符合“眉”,但扁豆更上口,所以口语上我更认同扁豆这种叫法。
扁豆藤、扁豆叶生长期先于扁豆花,在夏季它们得意又泼辣地生长着,藤繁叶茂,架子有多高,它们就爬多高,甚至翻墙越院,蓬勃地连接起两个院子,可称得上友好睦邻的典范了。随后,扁豆花羞羞答答出场了,它半遮半掩地爬上藤梢,起初花瓣还用叶子稍稍隐藏着。等到风越吹,雨越落,阳光越烈,扁豆花就开得越发娇艳茂密,盛开的扁豆花自然就夺了藤蔓叶茎的风头。扁豆花小巧玲珑,精致典雅,如紫色的蛱蝶展翅飞舞在绿色藤蔓之上,轻盈曼妙。郑板桥曾写“满架秋风扁豆花”一句,写尽了扁豆花风姿之美。此句脍炙人口,被多位文人引述,可见扁豆花情结非一二人所有。当然,也有人喜欢那蓬勃绵延的藤叶,当一堵墙、一道篱笆全被绿叶盖满时,眼前便现出一个绿壁,这绿壁映着日月星辰,迎风时,诗意便弥漫进了文人笔下。扁豆花不独有白色一种颜色,还有的为紫色,它们交织在一起,无疑给那堵墙、那道篱笆穿了件做工精美的衣服,不由得让人多看几眼。
扁豆还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味,类似于肉腥药香与土腥气交融后产生的味道,有人不喜欢,我倒是对此情有独钟,每每摘扁豆或撕扁豆筋时,随那股气味氤氲在周围,附着于手上。妈妈炒扁豆时喜欢过水焯一下,但我吃着总觉得欠缺点东西。有天晚上,我炒菜时专门清洗干净后直接切丝,多放姜丝花椒,炒出来的扁豆颇为清香入口。
孙犁在《扁豆》里曾说:“扁豆有一种膻味,用羊油炒,加红辣椒,最是好吃。”孙犁说的“膻味”大概和我感觉到的味道是一样,清洗扁豆及剔除扁豆筋时,我一边嗅着这味道,一边观察扁豆的形态,它扁扁的身躯稍微弯曲,如一弯月亮,但感觉它比月亮要单薄些,青色或紫色表皮,当然也有白色表皮。苏雪林写扁豆形色之美时颇彰显其身为女性的细致——你看这豆荚的颜色,是怎样的可爱,寻常只知豆荚的颜色是绿的,谁知这绿色也大有深浅,荚之上端是浓绿,渐融化为淡青,更抹三层薄紫,便觉润泽如玉,鲜明如宝石。寥寥数语精准极致地描绘出扁豆之形态,大概她和我一样喜爱扁豆吧。
我更欣赏青色的豆荚,翻炒后的扁豆盈盈地躺在白瓷盘里,这一青一白搭配起来尤为养眼。
秋越发深,扁豆却越发旺盛。它一茬茬结,似乎越采摘,它结得越欢实,这时花没有之前繁茂了,但依然气势不减,仿佛在给豆荚加油鼓劲儿。扁豆,在这飒利秋风中颇有“泼皮破落户”的劲头。
每次摘扁豆,母亲都是欢喜的。采摘下来,母亲会做上好几样扁豆菜,譬如扁豆炒肉、酱香扁豆、扁豆卤面等。母亲将扁豆细细择洗干净,切细丝,她说细细的青丝放在盘子里养眼,做饭都有好心情。母亲大字不识几个,没有文人情怀,更不懂诗文典故,她对植物动物的喜爱完全出于本心,或者说更多是出于实用主义,但她正是用这种略带实用主义的喜欢和热情,养活了我们儿女。
母亲无意中偏偏把实用主义里渗入了美学观念,恰好与“不知其美而更美”的理论相契合。这一点,和扁豆颇为相似。
花椒记
采摘下来的花椒摆放在一起等待晒干
秋风起,花椒红。山坡、地边的花椒树上一株株红艳艳的花椒迎风微笑,散发出浓郁又独特的椒香。
花椒长得奇特,远望它红艳艳,掩映在阑珊的枝条叶片间,簇拥着,如画一般清新明媚。近看,每一粒花椒傲然独立,它们不如紫薇花那般叽喳吵嚷,大概与其独特的气味有关?花椒不只茎秆上遍布尖刺,就连紧贴着花椒果实的地方也长着暗刺,让摘花椒的人防不胜防,一个不小心,手就会被暗刺伤到。
尽管如此,每逢秋来花椒红,摘花椒的人还是很多。
我爱花椒,不仅爱它娇俏玲珑的样子,也爱它独特的椒香,更爱它孤傲倔强的性格。
无论炒什么菜,我都喜欢用花椒烹香,无论做什么馅儿,我都喜欢炒些焦花椒,用擀面杖压碎放到馅里提味。我要的就是馅儿里独特纯正的椒香,个人认为只有它才能拿捏住肉的腥气。炖骨头或肉的时候,花椒更是我的最爱。
作为农耕大国,我们的先祖和植物很有渊源,因此他们十分了解植物,久而久之,也能很好的利用植物的特性。自古以来,关于花椒的记载有很多。宋代《证类本草》中卷第十四《蜀椒》篇言:“久服之头不白,轻身增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提到,“椒乃玉衡星精,服之令人体健耐老”;书中还记载:“花椒坚齿、乌发、明目,久服,好颜色,耐老、增年、健神。”花椒性温、味辛,有温中散寒、健脾祛湿、补火助阳、杀虫止痒的功效,对脘腹冷痛、呕吐泄泻、胸中气闷、虫积腹痛、湿疹阴痒等病皆有疗效。《神农本草经》记载:“主邪气咳逆,温中,逐骨骼皮肤死肌,寒湿痹痛,下气。”让人不得不佩服这小小的一粒花椒籽,作用竟如此之大。
电视剧《甄嬛传》中,甄嬛被赐“椒房之宠”。其实,“椒房”一词早在西汉就已出现,为皇后寝宫名,后亦用为后妃代称。“椒房”采用的正是花椒,其中包含一取花椒子嗣繁多之吉祥意;二是花椒物性纯阳,以其涂壁,有保暖之功效;三是花椒的香气可避荤腥之味,而且留香持久。
而“椒房”的由来,也是有生活实践作参考的。周朝时,人们就将花椒当作定情之物。《诗经·陈风·东门之枌》中这样描写:“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姑娘放下手中的活,在绿树茵茵中翩翩起舞,这是个相亲约会的好日子,小伙子被姑娘的曼妙舞姿吸引,穿过人群来到心爱的姑娘面前,收到一捧定情的紫花椒。小巧细密、果实繁多的花椒饱含着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互赠花椒则有着相许一生,期盼未来子孙昌茂的祈愿和祝福。
我们不得不得不佩服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他们善于从事物实际出发,从中衍生出无数吉祥美好之意,并将其再次运用到生活中。可谓源于生活,又复归于生活。
花椒红了,我们上山采花椒,一树树花椒红着脸俏皮地笑着,狡黠地用绿叶掩藏着身体,它一定得了山野旷逸之灵气,才会如此古灵精怪。我们笑着,闻着它的香,此时,它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吐露出一股清嫩的味道,待经秋阳磋磨,它马上会生出老江湖般的旷放感,样子深红坚硬,气味倔强而独立。
无论如何,我还是喜欢花椒,管它遗世独立,抑或是融于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