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开满鲜花的小径,一座幽静的四合院出现在眼前。
“嗞——嗞——”耳畔隐隐传来机器转动的声音。循声望去,有门大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端坐在工作台前。只见她神情专注,黏满黄泥的双手正紧紧合握着中间那个旋转着的泥坯,忽而上移,忽而下拉,动作幅度很小,似在用暗劲。片刻,一个简单的碗状泥坯就做好了。
陶窑非遗传承人——陶水莲
一
她是安徽泾县制陶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陶水莲。
陶水莲十六岁开始学习陶窑,至今已有五十五年。如今,年逾七十的她依然活跃在陶窑制作与教学的舞台上。“呵呵,我这一辈子就跟泥巴打交道了!”老人指着工作室里琳琅满目的陶窑产品笑着说道。一眼望去,那些陶器件件模样精致,色泽光润,有的表面还刻有花鸟虫鱼,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她的手,指节粗壮,肤色深褐。忽然觉得,那些精美的陶器不正是她与泥共舞、指尖绽放的朵朵莲花吗?凝望着这些古朴素雅的“莲”,我仿佛嗅到了从遥远时空里飘来的缕缕馨香,幽谧而清芬。
安徽泾县制陶历史悠久。此地山多水丰,特殊的地貌成就了当地丰富的土壤资源,琴溪高岭土是制作陶器的上等材料。陶师傅所在的村子就是皖南有名的琴溪陶窑村,村民多姓陶,亦多以制陶为业,世代沿袭。据安徽省文物部门考证,琴溪陶窑村正是唐五代时期“宣州窑古窑址”所在地,距今已有1600多年。陶窑生产于明清时期达到鼎盛,据说当年陶窑村有窑九十九座,窑工更是过万。现在村中还有座长达80余米、状若巨龙的大规模古窑。泾县陶瓷厂建于1956年,当时县政府从陶窑村选派陶维弟、李来保等一批技术过硬的技师负责陶器生产的一系列工作。陶维弟就是陶水莲的父亲。
“我小学一毕业,父亲就让我跟他学徒,我当时并不愿意,哪个女孩子喜欢一天到晚跟泥巴打交道哦……”陶水莲说着笑了起来。虽然岁月的痕迹写在脸上,但她声音轻细,语调悠缓,整个人气质素朴而娴雅,和她身边的古陶非常吻合。
她是泾县历史上第一位陶窑女技师。原本陶窑技艺传男不传女,但父亲陶维弟生了四个女儿,只能传给大女儿陶水莲。“刚学徒那一年真是看父亲的脸色过日子,我记得当时我们一排工位三个学徒,我在中间,那两个都是男徒弟,他俩做得不好,父亲抽起搅泥的长木棒就打,啪啪啪的,棒子打断了,我吓得眼泪直掉。父亲虽然没打过我,但好多次阴沉着脸把我做的泥坯呼啦一下全摔了,我一句话都不敢说,站那全身直发抖……”忆起从前,她的语气有几分沉重,但很快,又笑了,“我觉得当年那些苦吃得还是很值得的,现在陶器传统的拉坯技艺只有我懂,我能把祖辈的手艺传下来还是很开心的”,陶水莲说着,眼神里满满的自豪。原来,陶器泥坯的成型方式有多种,只有拉坯,完全靠技师脑中所想,心手合一,方能做出产品;其余都靠模具成型和机械成型。无疑,拉坯的工艺最精细,操作难度也最大。
如今,全村以陶为生的人仍有很多,但他们制坯大多都是靠机械,只有陶水莲完美地继承了传统的拉坯技艺,并且一直在积极做着传承工作。
陶水莲的陶艺作品
二
“做陶真不容易哦,冬天冷水里泡,夏天大火边烤,天天一身泥水,一身汗臭……”当我们对着那些精美的陶器啧啧称赞时,陶水莲却感叹不已。在她轻言细语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原本平平无奇的泥土在制陶人手中涅槃重生的曲折过程。
一件陶器从上山找土到最后成品,需经大大小小六十多道工序,用时多则十几天,少也得一星期。其中,制坯决定着产品的外观,倘是拉坯成型就完全凭技术了。“你看这个花瓶,瓶身圆润,但瓶颈很细,得靠两手上下移动把它做出来。呵呵,有什么秘诀?那就是凭经验啊,就像挖土一样,一眼看去就知道哪里的能用,这个也是,手滑到哪里该停,该用几分力,那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指着架子上那个类似美人觚的瓶子,陶水莲不疾不徐地跟我们解说着。随后,她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陶泥,现场拉坯给我们看。就看着她的手握住泥块上上下下地滑动,不一会儿,泥坯就成型了,看上去跟架子上那个一模一样。
“坯体成型后是不是就能进窑烧了?”“那还早着呢!”她连连摆手。刚成型的坯体需要在密棚内晾干,也称阴干或风干。之后,还要修坯,就是对坯体进行打磨修饰,使之厚度适宜表里如一;如果是茶壶酒壶类的器具,还得另外粘贴小把手和壶嘴等部件方可成型。
而大部分陶窑作品,还需经过施釉后才能烧制。“上釉看似简单,其实是极为重要又难掌握的一道工序。”陶水莲边说边拿来一个外表光滑油亮的茶壶给我们看,“我上釉用的都是自已调配的草木灰釉。就是用草木灰加各色泥土,按一定百分比调配成液状。拿现在的话来讲,这种釉纯天然,绿色无公害。那种化学釉如果做日用品肯定不能用,里面含铅,对人体有害”。上釉也是个技术活,不仅要做到坯体部分的釉层一致、厚薄适当,还要关注到各种釉的不同流动性。上完釉的坯体手感光滑,看上去也光润可鉴,视觉效果很好。尤其是用了草木灰釉的陶器,历经千年光泽依然。原来,在陶的世界里,美丽真的可以永恒。
最后是入窑烧制。倘是炎炎盛夏,要靠近千余度的大火炉,可想而知是何滋味。而看窑火又是至关重要的。泥坯入窑,先用小火熏干泥坯的水分,三四天后才能换大火。陶水莲说,现在有了电窑,可直接调档比较方便,以前都在村中那座龙窑里烧制时,大小火掌控完全看技师的本领了。“从窑口和龙窑上的许多小窑洞里看火焰的颜色,还要注意听泥坯水分蒸发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据此判断窑内温度,再适时调控,看火没个十几二十年的经验是根本掌握不了的。”
从头到尾所有的工序,陶水莲了然于心,如数家珍。事实上,现在村中像她这般拥有“全套”制陶技艺的老师傅已然很少。但在她的言传身教下,很多村民对陶的热爱不减反增,他们都在做着与陶相关的工作。说到陶器的未来,她满怀信心。“你们看到村口那座新建的陶瓷博物馆了吗,我们工作室以后就要搬到那里面喽!”陶师傅两眼发亮,语气欢欣。
陶水莲的陶艺作品
三
几十年来,陶水莲到底创作了多少陶艺产品,她自己也无法统计。“我就记得以前在工厂里,每天都要做50把茶壶,但现在大多是根据顾客的订单来做了,有时我自已想到什么觉得有趣,我就把它做出来。”陶水莲说着,带我们走到展示柜前。
细细看去,最上层几个大小一致、釉彩各各不同的茶壶就像外貌肖似却性情不同的多胞胎,着实可爱;但更吸引人的还是那些造型独特又意趣横生的陶艺产品。有竖着红鸡冠昂首挺胸的大公鸡、伸长脖颈奋力拉车的灰色小毛驴、檐角悬铃内设桌椅的八角亭,还有形态各异又都别具一格的养花小器具,无一不惟妙惟肖,鲜活生动。每一件陶艺都是生活气息与个性创意兼备的艺术品,糅合了雕塑、绘画、设计等众多文化元素,于方寸天地间将艺术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显然,只有小学毕业的陶水莲对陶艺朴素而敏锐的艺术感知和理解审美能力,源自于多年与陶为伴与泥共舞的经历,她不仅在用手,更是用心灵,用信仰在创作。
当我们问及这些作品的创作灵感,陶水莲笑呵呵地说:“我也要与时俱进啊,现在人生活水平高了,像以前常用的杯盘碗碟之类日常用具的需求量已经很少,那就得开拓新产品,这些产品都是顾客订制的。”朴素的话语道出了一个真理:任何艺术要想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唯一的出路就在于创新。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当下,陶窑这种传统手工艺要想被更多的人接受并喜爱,必须要融入新的时代元素。陶师傅是真正的践行者。
在坚持创作的同时,陶水莲还带出了一批徒弟,现在仍在坚持带徒。退休后,她又被泾县马头祥景区聘为陶艺技师,经常为各地游客和研学的学生讲授陶艺知识,指导陶艺制作。“国家这么重视陶艺,我很开心,我现在就一心一意把自已所知道的传给徒弟,希望他们以后能成陶艺大师。”笑意如水波在她脸上轻轻荡漾着。
当冰冷的泥土遇见祟高的匠心和神奇的妙手,从此,它就踏上了光辉的旅程。历经摔打煅烧,最终拥有了生命的色彩与激情,就像一场跌宕起伏的人生,既有着泥土的厚朴,又不乏岁月的沉淀,通身散发着清幽的古意和旷远的诗情。而时间会告诉我们,它和它的缔造者们终将成为岁月长河中永不败落的莲花。